第二天清晨,庄梅被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唤醒。一睁眼,就看到桌上已经摆好了妈妈精心准备的早餐和午餐——保温杯盖子虚掩着,透出牛奶的甜香和一丝小包子面皮的麦香,旁边饭盒里隐约可见翠绿的青菜和酱色油亮的小排骨。
客厅里,老两口正就着稀饭咸菜吃着早饭。庄妈压低了嗓子,像蚊子哼哼似的跟庄爸嘀咕着什么,声音细碎得几乎听不清。转眼瞥见女儿揉着眼睛从房间出来,庄妈的音调瞬间拔高了几个八度,元气十足:“起来啦?快洗洗来吃饭!”
庄梅掀开饭盒盖子,一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酱汁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。“妈,今儿这小排骨烧得绝了!光闻着味儿都馋死个人,”她吸了吸鼻子,夸张地眯起眼,“我们办公室那几个馋猫,天天念叨您这一口呢,等哪天有空了,真得请他们来家里搓一顿。”
“好啊好啊,丫头,”庄妈眼睛一亮,手上收拾碗筷的动作都麻利了几分,“得闲就请她们来家喝茶咯。隔壁王师奶也是,天天‘得闲饮茶’挂嘴边,哎哟,我哪有她那清闲功夫呀……”她模仿着邻居的腔调,尾音拖得长长的。
庄梅被逗得“噗嗤”一声笑出来,整个人伏在桌上,肩膀一耸一耸的。庄爸也乐了,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粥,含糊地帮腔:“可不是嘛,就今儿早上,她还自个儿在那儿‘点解,点解’地念叨,我听着都糊涂,寻思她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了。”他故意皱着眉,一脸困惑。
“你才脑子不好使!”庄妈笑着嗔怪,顺手推了推还趴在桌上笑的女儿,“快别磨蹭了,去,洗脸刷牙去!”
庄梅趿拉着拖鞋走进小小的洗手间。里面收拾得纤尘不染,毛巾叠得整整齐齐挂在架子上。牙刷上已经挤好了一小段薄荷味的牙膏,漱口杯里盛着温度刚好的清水。刚拿起牙刷,就听见妈妈隔着门问:“昨晚听你嗓子有点哑,今儿早上好点没?”
“嗯嗯,没事了,”庄梅含着泡沫,声音有点含糊,“就一点点干痛,喝了您煲的汤,舒服多了。”
“哦,那就好,”庄妈的声音透着安心,但随即又盘算起来,“那今晚还得再煲点润喉的汤才行……”她心里琢磨着,待会儿得去找王师奶问问有没有什么好方子,给女儿好好调理调理。想到请客的事,她心头忽然一动,隔着门提高了声音:“哎,对了梅梅,你要请同事来吃饭,可别忘了叫上那个……那个姓欧的小伙子!我记得清楚着呢,上回他来,说我做的菜是什么……顶级的享受?比那个什么‘一米七’还高?我也没搞明白,但人家这么夸,肯定是爱吃!你可得专门请他来啊!”庄妈努力回忆着那个有点拗口的词。
庄梅含着水漱完口,拉开门出来,脸上还挂着水珠,笑道:“妈,人家说的是‘顶级的美味享受,堪比米其林大厨’!”
“对对对!就这句!米其林大厨!”庄妈一拍大腿,恍然大悟,随即又好奇起来,“这米其林……是个啥地方?哪儿的餐馆啊?名字听着怪洋气的。”
“嗯……就是国外一家很有名的餐厅评级吧,能评上的都是顶好的餐厅。”庄梅一边擦脸一边解释。
“啧啧,看看人家这名字起的,”庄妈咂摸着嘴,对比起来,“哪像咱们这小镇,你看看那些馆子名儿,什么‘李麻辣’、‘张大脚’,还有‘牛小牛’、‘黄小花’、‘金富贵’、‘味好来’……最离谱的是街角那家,叫什么‘雅斯娜’!哎哟喂,开餐馆的起这名儿,人家说听着像‘要死了’,还开什么张嘛!里面菜还死贵,人家都说……”
“得得得!”庄爸把粥碗往桌上一顿,发出清脆的响声,“天天就听你这一张嘴嘚啵嘚啵,吃个早饭都不让人耳朵根子清静会儿。成天就显你能耐,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。听你闲叨叨,姑娘待会儿上班都得被你念迟到喽!”他佯装不耐烦地挥挥手。
庄梅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,“哎哟!”惊叫一声,“妈,真要迟到了!”她手忙脚乱地拎起包就往门口冲。庄妈动作更快,像一阵风似的抄起桌上的饭盒塞进她手里,冲到门边,弯腰把昨晚擦得锃亮的黑色高跟鞋摆正。庄梅脚往鞋里一蹬,鞋跟都没完全提上,人已经窜到了门外,只留下一串尾音飘回来:“谢谢妈……妈!”
身后,妈妈那自小到大、刻进骨子里的叮嘱声紧追不舍:“路上小心点车!看着点儿!注意安全啊——!”
从熟悉的深巷快步走出来,庄梅拎着沉甸甸的饭盒汇入上班的人流。走到地铁站,早高峰的汹涌人潮扑面而来。西站是二号线与通往火车站、高铁站线路的重要中转枢纽,换乘的人潮如同开了闸的洪水。车灯由远及近,站台上的人群开始不安地涌动。车门打开的瞬间,里面的人拼命往外挤,外面的人则铆足了劲往里冲。庄梅苗条的身板几乎是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往前挪。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:一个粗嘎的男声暴躁地吼着:“操!挤你妈呢!老子骨头都要挤散架了!哎哟我的腿!别踩!”紧接着,一个阿姨尖利惊恐的叫声响起:“别挤了!再挤要出人命了!有老人啊!让让!让让!”
庄梅刚勉强把一只脚踏进车厢,车门就发出急促的“叮咚叮咚”警报声,眼看就要关上,她半个身子还在外面!她吓得失声尖叫:“啊——!”
万幸,车门感应到了阻碍,又“叮咚叮咚”地弹开了。一个穿着地铁制服的工作人员眼疾手快,用力把庄梅和她旁边一个同样卡住的男人往车厢里猛推了一把:“里面的!再往里走走!往里走啊!”
车厢里早已是沙丁鱼罐头,她只能金鸡独立地紧贴在冰凉的车门内侧。她把前额抵在冰凉光滑的车门玻璃上,试图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,不用回头,她也能感觉到背后紧贴着一个陌生男人的胸膛,温热的体温和一股浓烈的大蒜混合着汗味的气息直冲她的鼻腔,让她下意识地把脸更紧地贴向门玻璃,同时绷紧了身体,警惕着可能的骚扰。
手机突然震动起来,她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被四面八方钳制住的身体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斜挎在胸前的包里摸出手机。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号码。庄梅皱着眉掐断。铃声固执地再次响起。她划拉了一下‘
“您好,是庄小姐吗?”听筒里传来一个语调从容、带着点矜持感的女中音。
“我是,您哪位?”庄梅提高音量,努力盖过车厢的嘈杂。
“我是戚美美的妈妈,想请你吃个饭,表达一下谢意。”对方的声音清晰平稳。
庄梅一听是戚美美的妈妈,连忙客气道:“伯母,您太客气了!真的不用,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……”
“嗯,”戚妈妈似乎没打算接受拒绝,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,“今晚我在柏丽酒店的西餐厅等你,请你务必赏光。”她直接报了地点和时间,像是安排既定行程。
“哦……那,好吧。谢谢伯母。”庄梅只好应承下来。挂了电话,她心里嘀咕:美美还在家养伤,看来戚妈妈还没回美国……突然请吃饭,会是什么事呢?
刚熬到下班时间点,庄梅就手脚麻利地把未完成的工作文件用大夹子一拢,抓起包就往外冲。走到办公室门口,又猛地刹住脚步,折返回自己的工位,从抽屉深处翻出一个扁扁的化妆包。平时她基本素面朝天,这个化妆包里的“装备”,都是为了应对重要客户会议或者特殊场合才偶尔派上用场。
她溜进洗手间,拧开水龙头快速洗了把脸,用纸巾擦干。对着镜子,她熟练地挤出一点BB霜,在脸上薄薄地拍匀,遮盖掉一点熬夜的疲惫。又旋开一支橘色调的口红,小心地涂抹在唇上,提亮气色。最后,把原本扎着的马尾辫解开,用梳子随意梳顺,重新拢成一个清爽的高马尾。想了想,又解开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,把那条淡绿色碎花小丝巾系上,打了个灵巧的结。镜子里的人立刻精神了不少,清秀中透出几分俏丽。
她的动作被眼尖的王爱春和陈玉环逮个正着。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,脑袋凑到一起窃窃私语,脸上是促狭的笑意。王爱春眨巴着大眼睛,冲着从洗手间出来的庄梅怪笑:“哟嗬,金庄!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啦?下班这么积极,还打扮得这么……娇滴滴的?有情况!快老实交代!”她故意拖长了“娇滴滴”三个字。
庄梅想到戚母那通有点摸不着头脑的邀请,心里也没底,只能含糊地笑笑:“哪有……”
陈玉环却已经热情地扑了过来,一把将庄梅按回她的办公椅上:“我说姑娘,你这‘打扮’也太敷衍了事儿了!来来来,坐下!让姐给你拾掇拾掇!就你这样去约会可不行!”她不由分说,直接上手解开了庄梅刚扎好的马尾,乌黑的长发瞬间披散下来。
“哎呀,干嘛呀你!”庄梅哭笑不得,想挣扎又被陈玉环按住。
“安啦安啦,信我!保管让你美得冒泡!”陈玉环自信满满,双手在她发间灵巧地穿梭飞舞,“爱春!去我桌上,左手边第一个抽屉,把那盒黑色小发夹拿过来!……对对,还有那瓶定型喷雾!……再把我化妆袋里那板星星水钻小发饰拿来!快点!”
王爱春仗着腿长,笑嘻嘻地应着“遵命!”,像个小陀螺似的在办公桌之间来回飞奔,把陈玉环要的东西一一递到她手里。
陈玉环手指翻飞,先是在庄梅额前两侧挑出几缕发丝,编成两条细细的、缀着闪亮小星星的发辫,巧妙地固定在脑后,剩下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。接着,她又拿出自己的睫毛夹,熟练地帮庄梅夹翘睫毛,再薄薄刷了一层睫毛膏。最后,用指尖沾了点腮红膏,轻轻拍在庄梅的苹果肌上。
“搞定!请看!”王爱春兴奋地举起一面小镜子。
镜子里映出一张光彩照人的脸。浓密卷翘的睫毛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有神,如同含着一泓秋水。额边精巧的小发辫和闪亮的发饰增添了几分灵动俏皮,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,配上那抹恰到好处的橘色唇彩和淡绿丝巾,整个人看起来既清新脱俗又带着点不经意的精致。
“哇!绝了!陈玉环,真有你的!”王爱春由衷赞叹,“要说这化妆打扮的手艺,还得是你!”
陈玉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,对自己的作品显然很满意:“那是!女人嘛,三分长相,七分打扮!”这是她的人生信条。她自己长相不算惊艳,但胜在皮肤白皙,在“面子工程”上可是下了血本钻研的,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:“不捯饬捯饬,那还能叫女人?”
庄梅平时对化妆打扮确实不怎么热衷,觉得干净整洁就很好。此刻看到镜中的自己,也忍不住有点惊艳。她站起身,拎着包,有点不好意思地在原地转了个小圈,让两位“造型师”验收成果:“行啦行啦,再不走真迟到了,这样可以了吧?”
“美得很!美得很!快去吧!金庄!”王爱春的大嗓门充满鼓励。陈玉环也抱着手臂,满意地点点头:“嗯,这还差不多,去吧!”